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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情结7

点击数:421更新时间:2015-04-14

  作者:贺继先

  (一)

  当我和章牛一起上山下乡来到京津之间的永定河边时,立刻被这里奇特的景色强烈地吸引住了。

  河两侧凸起的沙丘起伏蜿蜒,弯弯曲曲地向天的尽头延伸,近乎天然的河道忽高忽低,有宽有狭,却没有河水,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沙滩展现在面前。

  据当地的老乡讲,永定河历史上人们称为“混河”,每到汛期来临时,河水汹涌澎湃,象是一匹脱缰的烈马,肆意狂奔,从北翻滚到南,又从南翻滚到北。多少年来人们难以征服它,只好修了两条大堤,相距40里,就听任这匹烈马在里面尽情驰骋。这片地方被称为永定河泛滥区,每次闹大水,都把黄土高原上的黄沙大量地携带过来。村里的人们便离乡背井,越过大堤移民逃生,等洪水过去,再回村重整家园,继续生活。直到六十年代上游修了水库,下游修了永定新河,洪水泛滥的情景才一去不复返,但历史上永定河反复冲刷过的一条条不成体统的旧道依然是老模样,使我们对着这一毛不生的沙滩,不由得感慨万分。

  我和章牛是聆听了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以后,报名下乡来的。章牛比我沉稳的多,这次他的态度很果断,他对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发挥聪明才智,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我们俩向接我们下乡的公社带队的同志要求分到一个村,但不知什么原因,结果凡是自己要求在一个村插队的知青都没有分在一块。一辆卡车拉着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曲,驶向农村。我俩被分配到了两个村落,章牛在永南村,我在永北村,相距10华里。我们只能在永定河边依依相别。

  初到永定河畔,我很快地就陷入了农村生活的各种困扰之中。心中的美妙幻想与现实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下乡前改天换地一类的豪言壮语早就被现实的种种矛盾所取代。当时农村正在搞“阶级复议”,每天我们都同社员坐在一起一整晚上一整晚上的开会,看到他们在烟气腾腾之中非常苦恼的神情,感到很是茫然。本来我们的头脑中充其量只会用“地主、富农、中农、贫下中农”等现成的概念化线,这一复议,敌和友的阵线老是变化,怎么也搞不清谁是真正的敌人,谁是真正的朋友。加上我们当中的一些人还留有“造反派”乱表态的幼稚脾气,不久就纷纷撞在了农村家族宗派的蛛网上,有的知青甚至于越陷越深。我也同样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对在复杂的环境中如何应付更不知所措。有时说话不免口快心直,对当时农村“左”的一些做法流露出埋怨情绪,这也引起了驻村贫下中农宣传队的不满。贫宣队长专门把我叫去谈话,教育我要防止阶级敌人的“和平演变”,一时搞得我很苦恼。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章牛,向他述说了我的困境,他赠与我一首小诗:“是非常因多开口,烦恼只为强出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听了这一席话,我真有顿开茅塞的感觉,心中更增加了对他的钦佩。

  我和章牛,从1964年就同在一个市重点校读初中。章牛的身体素质极好,长得墩墩实实的个子,有着非常健壮的肌肉。他是我们班的第一任体委,当了体委后他最上乘的表现就是在一次学校初中组足球联赛中,他作为我们班队的守门员,连赛了十几场未失一球,使我们班队一举成为初中组冠军。他多才多艺,音乐、绘画、书法都显出了才华。他的知识面也极宽,每天下学,我们都围在他周围,听他讲述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文革开始后,他显得比我们别的同学成熟得多,他有自己的“牛”主意,从未参加造反派红卫兵的组织,坚决当自己的逍遥派,每天在家里轻轻松松地拉“二胡”打发时光。只有这次上山下乡,他表现积极,我们是1968年12月22日晚,在电台新闻联播中听到的最高指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我相约一起报名,三天之后就获得了批准。虽然我俩终于没能在一个村插队,但有章牛在一个公社,我还是感到心中踏实多了。

   (二)

  然而章牛的命运却要比我艰难的多,当下乡后种种打击象风暴一样接连袭来的时候,他似乎也感到难以支撑了。

  我们下乡的第二年,他的父母因备战转移,从城市迁到了市郊农村。那时他的母亲刚刚42岁,儿子的下乡就已经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次全家的迁移,更使她万分焦虑。她本来就高血压,到农村后,经常的失眠,终于酿成了脑出血,在一天夜里突然犯病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知道,对章牛说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章牛从小丧父,随娘改嫁,母亲为她的继父又生了四个弟妹。母亲死的时候,最小的弟弟刚刚5岁。这意外的变故对章牛真象是五雷轰顶。年轻的母亲撒手去了,年迈的继父禁不住这严酷的打击,一下子就病倒在床,几个弟妹无人照管,只能寄宿在亲友家中。

  按道理说,章牛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抚助继父一把,可那时下乡知青的经济状况很糟。农村连年吃大锅饭,人民公社已经是每况愈下。尽管70年代初,永定河再没有酿成大的灾害,可多年沉积下来的浩瀚黄沙使这一带的土地非常贫瘠,加上生产关系严重的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很多社员出工不出力,就是遇上好年景,每年收的粮食也仅能够勉强维持生计。我们这些知青除了享受政策关照每年能分上540斤口粮以外,年底分红时,不过寥寥分上几十元钱。这样微薄的收入,个人度日已是困难至极,又怎么能去帮助他人呢?

  章牛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他所下乡的永南村只有三姓人家,30几户人,虽然户数不多,但村中宗族派性斗争的激烈程度,并不比数百户的大村差,不仅姓氏之间矛盾纷呈,就是姓氏内部也各有不同政见,村中为数不多的几名党员代表着各自不同利益的人们,村主要领导往往是实际上的少数派,各种明争暗斗不可避免地围绕他们展开。

  永南村共有8名知青,男女各半,一开始下乡,大家聚在一起,一个锅里吃饭,关系还算和睦,但随着时间的迁移,知青们禁不住村里各派政治力量的笼络,不少人渐渐的有了自己的观点,有了明显的倾向性。只有章牛不大理会村里人的游说,只管整天闷头干活,对村干部不靠拢,对其它人的庸俗作法也不买帐,不迎合,他原以为这样可保无虞,没想到结果反而得到各方面的怨恨。这使他本来就因家庭变故而格外低沉的情绪又凭添了几分压抑。

  有一天,他来到了永北村,告诉我他要出民工去涞源县修丰沙铁路。他说:“我觉得这里太沉闷了,这次出民工是个好机会,既可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见见世面,又可以增加一点收入。”

  看着他那不无忧伤的神情,我只能对他的打算表示同意。

  他到涞源后,给我寄来一首小诗,题目是《初观山》:

  峰峦如海波涛涌,

  公路似蛟浪里行。

  黑羊群群半山过,

  白云朵朵落长城。

  读着这轻松的诗句,我感到他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一年之后,他修路归来,但村中的知青格局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4名知青因各种因素离村。村中给他们盖的8间土坯房,已经闲置了4间,知青内部也不是他走时的样子。村中剩下的唯一女知青荀平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她是永南村知青组长,有着很强的个性,也有很大的抱负。刚到农村时就抱定了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可是事与愿违,由于她对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一些做法,结果各种好事都没有她的份,心理上强烈的不平衡使她与村里的另一派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过去我去永南村时,多次看到章牛毫不掩饰地钟情于荀平,荀平好象也很关心章牛,但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俩的恋爱关系似乎并没有确定下来。

  然而令人更难以置信的是,章牛的离村却给他人的介入留下了缝隙……

  就在章牛修铁路回来的那年夏天,一个同学问我:“你听说章牛和荀平的事情了吗?章牛夜里趴荀平的门,让荀平骂了一顿。”我大吃一惊,连忙去永南村问个究竟,章牛气愤的告诉了我事情的整个经过:“十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看青回来,大约有11点了,正巧想要解大便,我就钻进了房前面的向日葵地。那天晚上天挺黑,我蹲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黑影子从房后面蹿过来,看不清是谁,只见他蹑手蹑脚来到了我的隔壁荀平的房门前,我以为一定是个贼。可是没有听到撬门的声响,荀平的门却打开了,影子消失了,门轻轻关上了,我听到门还上了栓。

  “回屋后我感到很疑惑,这个影子是什么人呢?为了弄个明白,我就轻轻地趴到了荀平的窗子上偷听,屋里的亲吻声和身体的激烈窜动声传了出来,我连忙离开窗口,回到自己房间。心想,荀平怎么是这样的人呢!她表面上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可实际上却是这样的轻浮。我就再次潜伏到向日葵地里,想到底看一看那幽灵般的影子是谁。一直等到后半夜,门终于打开了,借着夜光我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你能想到那人是谁?”“想不出来”,我回答。

  “是凌耀空”,章牛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继续说:“他是我们村中的一个地主子弟,还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怎么也想不到,荀平竞委身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不相信”,我插话说:“是不是天黑看错了……”“绝对没错,后半夜的月光正照着他的脸,我距离他只有两三米,怎么会看错呢?”他接着说下去,“第二天,我毫不客气的找到荀平,提醒她不要鬼迷心窍,她脸上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说这闲事我管定了。那天晚上,我打算教训教训他们,天黑以后我仍旧伏在葵花地里。接近午夜,影子果然来了,又进了荀平的屋子。我趴到窗上去听,可这回什么也没听到。突然后边传来了一个老婆子的声音:'这是谁呀!深更半夜的怎么偷听人家女知青的窗根啊?'我一听这是王二婶子的声音,是村中有名的一个刁妇,说是下中农成份,可却与王姓、凌姓一些人结成一党,专门给村干部出一些不大不小的难题,而荀平正是由于在知青选调中,村干部不肯推荐她,因此就一头扎到了王家和凌家结成的联盟,一起和村干部作对。

  “我迎上去,告诉王婆子屋里有坏人,可是王婆子不容我分说,轻轻地把我推进我的房间,假作一本正经的说:‘你们都是城里一起来的,应该互相关照啊!这件事就当我没有看见,谁也不要再说什么了。'

  “我以为这事也就算完了,往下理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我也不忍心把事情做绝了。不想第二天荀平把我们在村的知青招集到一起,王婆子也来了。

  “荀平说:‘今天我把哥几个请来是说一件事情。昨天晚上章牛砸我的门去了,我在里面紧紧顶着,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有事,我说能不能白天再说,他说不行,你快开门,今天咱俩得发生关系。'

  “我听到这里早已怒不可遏,气冲冲地截住她的话:‘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得出不要脸的话来……'

  “这时王婆子说话了:‘是啊,幸亏昨晚我从她们门口过,看到了这件事,才没有闹出大事来!'这时那两名男知青早已听得不耐烦,一甩袖子就都走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他很随便地回答。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不了了之了吗?”我再次直冲冲的诘问。

  “那又能怎么办呢?”

  “我问你”,我再也忍不住了,问话象连珠炮似打了出来,“如果事实真象你说的这样,你为什么那天晚上不把凌耀空和荀平的丑事揭出来呢?为什么你不当着王婆子的面把凌耀空从荀平屋子里抓出来呢?凌耀空是个地主崽子,他这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为什么不向各级领导反映?为什么却在反遭荀平污辱的时候,却偏偏要委曲求全,不了了之?”

  “这些我刚才说过,我不忍心……”

  “对,你是不忍心”,没等他回答完,我又抢过他的话,“你是不忍心你曾经钟爱的姑娘受到名誉上的伤害,你的恨意敌不过你的爱意,这足以说明你对荀平仍有难以割舍之处。”

  章牛没有和我争辩,我们俩毕竟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对章牛目前的处境也非常理解、非常同情,但又感到爱莫能助,只能劝他该撒手时切撒手,千万不要再卷进旋涡。

  这件事发生后的不久,为了生活计,章牛又再次出工去挖海河,离开永南村。那时候,农村中挖河、修路每年都要从生产队募集大量民工。在各种民工中最累的是出河工,当时农村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十等人,真没辙,推着小车去海河,吃的是猪狗饭,干的是牛马活……”实际上每年出河工的人也确实往往是农村中生活在更底层的人。出河工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能吃饱饭,而且不要钱,因此当时村干部动员章牛去海河出河工的时候,他也就答应了。海河工“车装千斤土,日行百里路”,劳动强度非常大,章牛的身体素质尽管不错,也是难以吃得消的,但他竟然能够强顶住了。一年春、秋两期工,每期四、五十天,他都坚持出工,好象是只有推土的汗水,才能冲刷尽他遇到的种种不幸。

  有一次,他出河工回来,我去看望他,发现他正在编辑一本诗集,是用32开的白纸钉在一起的,大约收录了几十篇诗词,诗集名叫《夜歌》。他还自己搞了封面设计,用钢笔画了两个充满童稚的青年男女,在一轮弯月下一人吹笛,一人唱歌,黯然伤怀。我的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一种特别的诗意涌了上来,当即提笔写了几句:

  和风弯月夜,

  吹奏知青歌。

  悲愤惊天宇,

  仙河起澜波。

  章牛看了,淡淡一笑,说:“还是以'青青'代'知青'吧,省得犯嫌。”

  我接受了他的意见,便拿起钢笔用潦草的字体纵着分两行填写在《夜歌》的封面上。

  (三)

  1974年6月,我终于获得了一次机会,经贫下中农推荐来到了一个县办的小工厂,当了一名亦工亦农的合同制工人。这虽然只能算一只脚跨出了永北村,但总比章牛的状况要好多了。这几年,他们村里的男女知青都陆续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只剩下他和荀平守着空空洞洞的8间土坯房在村子里苦熬时光。这时的农村虽然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多年“洗礼”,但丝毫也没有摆脱贫穷,地还是那些地,粮还收那些粮,只是人口在连年的膨胀。永定河畔漫漫的黄沙仍旧在那里纵情肆虐,特别是到了冬季,狂风怒吼,黄沙漫天,人们无可奈何。

  我到了县办工厂工作后,由于离永南村有往返60里的路程,和章牛很难见面,但对他的情况仍很关注,几次发信去询问,都没有回音。1975年秋后的一天,一位在县知青办协助工作的同学向我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荀平怀孕在县医院作了流产,还说孩子很有可能是章牛的。县知青办已经把章牛传来询问云云。听到这个情况,我的心象是被刀子扎了一样的疼,因为按那时的知青政策,凡是结了婚的知青就只能在农村一辈子扎根干革命,况且章牛和荀平的事又是这样的让人费解。我记得一年多前,有一次章牛到永北村去看我,曾背着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背包,我问他背包是谁的,他告诉我是荀平的,当时我就隐隐约约地感到,章牛与荀平的冰冷感情似乎是解冻了,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必须赶紧去永南村找章牛问个明白。我知道,如果真是象同学说的那样,章牛就彻底完了。

  星期天,我起了一个大早,骑上自行车直奔永南村,刚上永定河岸,永南村边那8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就清晰地进入了我的眼帘。只见房顶上的8个低矮的烟囱孤零零地挺立着,哪一个都没有生起炊烟。我知道章牛和荀平住得分别是4号和5号房间,我就直接来到4号章牛的房舍前。

  4号房间的门窗没有一点油漆的颜色,门上挂着一把小锁,门和窗都用牛皮纸糊得严严实实的,这可能是为了遮挡风雨吧,可是这把太阳光也挡在外边啦。我走上前,一摸门锁,原来并没有锁上,我打开门就进了屋。整个房间四壁空空,除了窗台边有一口水缸,什么物件也没有。房子的后墙已向外倾斜,从墙角明显看到有一条从下到上越来越大的缝隙。在迎面的插锅土炕上铺着一领旧席,席上有一床卷的还算整齐的被褥卷,土炕靠近东侧的地方是一个锅台,翻开大锅的盖垫,里面是空空的,我又低头用手摸了一下灶膛,是凉凉的,没有一丝热意。我心中盘算:看起来这里已经长时间没人烧火做饭了。

  我抬头再看东面的墙,用大泥抹成的粗糙墙面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楷字。黄纸两侧是一幅对联,我已清晰地认出了章牛那半颜半赵一样的遒劲字体。

  上联──吉凶难断宁宁静静寒宅梦

  下联──冷暖自知淡淡泊泊清月光

  横批──痴情永驻

  我再看黄纸,上面写的是:

  戊申之冬,永定河畔,同仁相携而来,意在改地换天,各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然风雨频袭,运交华盖,辗转七秋,接连碰壁。到头来黄沙仍旧,丘壑依然,不仅摧击未果,反而还遭抑欺。叹冷室孤漠,形影相吊,烛光摇曳,神无所系。对国者忧忧甚之,难尽其忠;对家者愧愧甚之,难尽其孝;对友者惶惶甚之,难尽其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何以解忧?何以去愧?何以除惶?特书此为纪,笔迹怆怆,只得如此耳!

  乙卯年秋月

  我正站在那里看着这悲壮的文字独自沉思,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这是哪阵风把你吹过来啦?”我连忙回头,一个近乎中年的似生似熟的女子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穿着磨得发旧的蓝色衣裤,一双不合脚的绿色解放球鞋,白晰晰的脸象是失掉了一些水分的苹果,有了丝丝皱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光泽,却有隐忧,一条短粗的长辫子不知是用什么小细线扎系着,挂在胸前。

  “荀平”,我认出她来了。

  “快过来,到我这屋里坐,他这屋子太乱了。”荀平很热情,过去她见到我时总有些羞涩,很少见她有这样的热情。她打开门,我随她进入了房间,这间屋子比章牛的房间整洁多了,炕上的席子上面铺了一个花床单,地下还放着一张桌子。

  “知道章牛去哪儿干活了吗?”我落坐以后,就赶紧问。

  “谁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这个倒霉人跟队长老是不对付,不知队长又派他干什么活儿去了。你别着急,他一会儿就回来。”荀平说着,还给我斟了一碗水,递了过来。

  我继续打量这间屋子,希望能从中看一些能证明章牛和荀平确切关系的蛛丝马迹,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也不好意思直接向荀平进行试探性发问。正在这时章牛回来了。

  章牛满面风尘,黝黑的皮肤,从神情上看不出什么焦虑,仍然是一种坦然的样子。荀平对章牛说:“你们哥俩先聊聊吧,我去做饭。”说完她就出去了,大概是到章牛屋里去做饭了。

  我抓紧时机赶紧单刀直入地问:“荀平作流产了?”

  “是”,章牛毫不掩饰。

  “孩子是你的?”

  “不是我的。”

  “县知青办为什么把你传去?”

  “这是村干部捣鬼,以为抓到我的把柄了,就到公社告发。县知青办把我和荀平找了去,对我俩软硬兼施,逼我们承认孩子是我的,他们说补个结婚证就完事了。我坚决不承认,他们就翻了脸,吓唬了我一通,还说要去作鉴定,我告诉他们,你们尽管去作鉴定,只要孩子是我的,我负法律责任。他们又逼问荀平,荀平一口咬定孩子是凌耀空的,县里一看事态严重,就派人把那个地主崽子抓了起来,是晚上抓的,来不及送县城,就用绳子捆在公社的会议室里。没想到,凌耀空这小子晚上挣开绳子跳窗户跑了”。

  “好,太好了。”没等章牛说完,我就抢着说,“你在县知青办回答得很好,我不管这个事情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现在只有顶住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但我也要冒昧的问你一句:为什么荀平的风流韵事老是围着你打转转,难道你真的爱荀平吗?可荀平还值得你爱吗?”

  “……”章牛沉默无语。

  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十分理解你俩现在相濡以沫的处境,但我还想告诉你,千万不要再出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自暴自弃。黑夜已经这么长久了,还愁看不到光明吗?”

  “是,这一点我坚信,黑夜终究会过去的。”他对我的忠告表示了赞同。

  这时荀平已经把烙大饼、炒鸡蛋端了进来,我们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交谈,虽然吃的很普通、很简单,但亲密得象一家人的团聚。我看到章牛和荀平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热切的期望的光芒。

  告别的时候,他俩送我到永定河边。一轮红彤彤的夕日正向西边落下,金色的光辉洒在了沙滩上。

  我突然想起在这个地方曾写过的一首题为”永定黄沙“的小诗,就吟诵出来赠给了他们:

  暮霭托沉日,

  余辉映金沙;

  任春横扫过,

  只现几行花。

  一片平川地,

  踱来难自拔;

  览遍曲折路,

  知己在天涯。

  (四)

  又过了几个月,事情真的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们那个公社唯一的一次直接选调回城的好事终于落到了章牛的头上,他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大城市,进了工厂,当了工人。接着就是粉碎“四人帮”,知青好象也时来运转,永定河畔大批知青选调离村,76年底我也离开了亦工亦农的县城小厂,进入了工人的行列。

  当时我们插队的公社留在农村的除了已婚知青之外,就只剩下荀平一个人了。后来公社领导考虑到这部分人的思想稳定也陆续作了就地安排,荀平调到了公社的农机厂。自章牛离村以后,我对荀平的情况已不太关心,我始终把他们的那种特殊关系看成是一团浓雾,太阳一出就会自然而然的散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晃就是三年多,一个星期日,我和章牛一起去郊游,他突然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对象是谁?”我诧异地问,因为回城后我一直没有听他讲过交朋友的事情。

  “荀平”他很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还要跟荀平结婚?她现在还在乡下,她的过去……”

  “你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放不下她。”

  看我一脸狐疑的神情,他语气更加坚定地说下去,“其实我们都是被污辱与损害的,是真真正正的苦难之交。现在我们虽然人回了大城市,但那种与自己所爱的人发自内心的共振一样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所以有如在大城市里寻寻觅觅,还不如回归自然,反朴归真,可能这样才不辜负自己的心。”

  看章牛这样的坚决,我不能再说什么,只能顺水推舟说:“我完全尊重你的感情,只要你们真的相爱,那就是符合道德的。但你也要现实一些,你们将来家安在哪里呢?要知道荀平现在是社办工厂,要调回大城市,可是很难很难的呵。”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好久了。回城来,我突然感到我的属性已不再是城里人,‘知青'的特定身份将长期伴随我。这些日子我常慨叹,我们这一代人在本应该获得知识的年龄,却被剥夺了从学校取得知识的权利,但是人家却给我们戴上了‘知青'的桂冠,可我们的‘知识'又有多少呢?虽然现在我们已经不是‘青年'了,但是‘知青'的称谓却将永远的属于我们,这更使我感到其实难符,实际上我们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时代的落伍者。”

  章牛说到这里,略作了一点停顿,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短暂的对接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从我们家的情况看,我的继父刚刚落实政策回城来,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间10平方米的房子里。现在弟弟妹妹都大了,我在家里也已经是个多余的人。所以我打算把家还是安在永定河畔吧,只有那里才有人等待我,需要我……”

  章牛和荀平结婚了,他们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请同学们聚会,他们在乡农机厂借了两间房子,算是营造了一个自己还感到温馨的小家。结婚后不久,他就主动找了一个在当地县城选调工作的同学,办理了对调手续。他又回到了那片年轻时曾苦苦挣扎的黄沙地。只是与下乡时所不同的是,这次回来,他没有美丽的憧憬,也没有狂热的激情,他象是一片树叶甘心情愿地落在了大地,去与大自然完全的融合到一起。

  一年以后,他俩生了一个女儿,我专程去看望了他们。几年没来,这一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沙路已经全然不见,变成了一条条新修的柏油乡间公路,公路两侧果树行行,充满生机,使古老的永定河畔真的旧貌换了新颜。章牛和荀平所居住的宿舍是一个与当地农村房宅极相似的小院。小院四周用篱笆围起来,篱笆上和小院里搭的架上爬满了形状各异的金黄色的花,到处都能看到茁壮的果实,尤其是一条条纤柔翠绿,长度达3尺多的丝瓜,更是引人注目。

  他们的小女儿见到远方来的客人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羞涩,小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章牛最惬意的是把女儿高举起放在脖子上,每当这时女儿嘻嘻的笑声就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对他们的生活真产生了一种由衷的羡慕,在这里没有城里烦人的喧嚣,也没有过去乡下人为的争斗。章牛还喜悦地告诉我,他所在的单位最近已在县城给他分配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并答应把荀平也调到县城工作。这真是一个更大的喜讯,我忍不住为他们终于找到了好归宿而诚挚祝福。

  然而,没过几年,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突然发生了。1989年5月,正当北京一些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闹绝食的时候,突然荀平打来电话,告诉了我章牛猝死的噩耗。章牛这年整整40岁,自从回到永定河边,他焕发了一种巨大的热情,对领导分配给他的各种工作都是任劳任怨地尽力干好,他常说,他应该加倍努力,补回蹉跎岁月所浪费的青春。可是,多年来的各种创伤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躯体,他患上了高血压,但他没有理会,把医生给他的降压药搁置一边,他认为靠顽强的意志能够顶得住。谁料到那天他正在单位工作时,忽然发病,周围的人迅速把他送到医院,可是连抢救都没来不及,他就咽气了,临死什么话也没说。据医生诊断,他死于脑出血。

  当我赶到坐落在永定河边的县火葬场的时候,章牛的遗体安详地躺在告别大厅里,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是单位发给的统一服装,带着一顶压舌帽,也是蓝色的。他眼睛微闭睡在那里,没有一点悲伤,只是脸上充满了的自信神情,好象比以往更强烈,更从容。

  我肃立在章牛的遗体面前,一股难以压抑的悲伤涌上了心头。那天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特别多,有白发苍苍老人,也有年纪轻轻的男女青年,他们眼睛上都和我一样挂着滚动的泪花,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伴着哀乐的缓缓节奏,向章牛的遗体告别。

  荀平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他旁边的是不到8岁的女儿。荀平看到我,她眼睛里的泪水就象雨珠一样倾泄了出来。

  我忍住痛苦,低声说:“荀平,你千万要节哀。”

  荀平擦干眼泪,止住哭声,神情冷峻地回答:“我会节哀,可是我有一个扣儿永远解不开,这是不是由于我把章牛从城里又拽回来,老天爷来惩罚我们呢?”

  “你不要这么瞎想,咱们知青应当都是唯物的。章牛以前曾多次对我说,他二次回来,跟你在一起,是最大的满足。”我连忙劝解。

  “不管怎么说,我欠他的太多”,荀平接着说下去,“你是章牛最要好的朋友,我和章牛在永南村插队时的悲欢离合,你最了解,是残酷的环境误了我,是悲惨的命运毁了他……”她边说,边不停地啜泣,与整个告别大厅溢满了的呜咽声融合在一起。

  火化的时辰到了,一缕青色的烟冲出高大的烟囱,章牛的灵魂伴着他那痴情的知青梦一起升入了天堂。

  我遥看西天,一时间悲痛万分。我默默对上苍说:章牛,你20年的知青生活结束了,望此时此刻你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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